韩国湖西大学(读书)
笔走龙蛇铸新篇
——读《韩陈其诗歌集》札记
▓ 刘嘉伟
中国是诗的国度。《诗经》《楚辞》、唐诗宋词的无穷魅力芬馨醉人,自不待言。一直到晚清甚至民国,诗歌都是文人交往唱酬的工具,中国文坛的主流的文体。但“新文学运动”以后,文学史家笔下的中国文学主流文体发生了急剧地变化,诗歌似乎风光不再。所谓“旧体诗词”还能不能开疆拓土,有新的表现形式?还能不能承载当代人的情感,写出动人心魄的诗篇?还能不能进入文学史家的法眼?这些,是文学界、文学批评界近年来关注谈论的话题。
笔者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的教学及科研工作,当代诗词阅读涉猎不多。有幸读到《韩陈其诗歌集》,翻开序言。作者自云:“余为兢兢书匠,亦为萌萌诗人”[ 韩陈其《韩陈其诗歌集》自序,见韩陈其《韩陈其诗歌集》,作家出版社2020年版,第1页。]。让人不禁想起《文心雕龙·神思篇》:“夫神思方运,万涂竞萌,规矩虚位,刻镂无形。登山则情满于山,观海则意溢于海,我才之多少,将与风云而并驱矣。”面对琉璃世界、白雪红梅,常人感之、诗人写之。作为诗人,就是要有想象力,“萌生”出诗句来。《说文》:“萌,草芽也。”萌,有青春的活力,有不断生长的力量,有日新月异的变化,有结出累累硕果的可能。“缀文者情动而辞发,观文者披文以入情”(《文心雕龙·知音篇》),拜读“萌萌诗人”的诗作,觉其赋予了古体诗词以当代的生命力,在传统文化与文学的沃土上“萌生”出了新的枝芽,有了新的探索。笔者就以下几个问题谈谈自己的读后感受。
一、文化底蕴的丰厚
唐人韩愈在《答李翊书》中提出:“气盛,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”。“气盛言宜”,即强调作家的道德行为、文艺修养对于文学作品的深刻影响。杜工部讲:“读书破万卷,下笔如有神。”(《奉赠韦左丞二十二韵》)我们想想,中国文学史上的名家大师,哪位不是饱读诗书,才能“笔落惊风雨,诗成泣鬼神”。但看看当下诗坛,所谓“新诗”,准入“门槛”过低,什么人都可以作诗,结果自是可想而知。而韩陈其先生是著名学府中国人民大学的教授、博士生导师。笔者与韩教授素未谋面,这是在百度百科上搜索到的简历,也不知道是否准确,是否有更新:
韩陈其,1949年9月生,江苏省镇江市人,1977年毕业于徐州师范学院(江苏师范大学)中文系。1982年汉语史研究生毕业,获南京师范学院(南京师范大学)文学硕士学位。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、中国人民大学汉语言文字学专业首批博士生导师、中国人民大学语言学及应用语言学专业硕士生导师、淮阴师范学院兼职教授、江苏师范大学兼职教授、苏州大学兼职教授、韩国首尔淑明女子大学客座教授、韩国湖西大学客座教授、韩国首尔女子大学客座教授。
这份简历,一望便知,是望重学坛、鹰扬海外的知名学者。笔者硕、博就读于南开大学,洪波教授曾在南开大学工作。我读到了洪教授为韩先生《古代汉语教程》写的一篇书评,他说:“我读《教程》,无时不服膺于其内容的恢宏博大,精审周全,其形式的深入浅出,循循善诱无时不感觉到著者匠心独运,覃思研精的不苟精神。”[ 洪波《恢宏博大 覃思研精——读韩陈其<古代汉语教程>》,《徐州师范学院学报》1988年第2期。]我们知道,但凡中国古代“经史子集”都是“古代汉语”,能把“古代汉语”这样包罗万象的课程教材编写到“恢宏博大,精审周全”,足见作者丰厚的文化底蕴。这样的文化底蕴形诸诗作,诗篇中自然带有书卷气息、文化味道,试举一例,我们来读读《滴水涌泉》:
友生从教赞比亚,唯学唯文唯冰清。
一朝师生人大人,万里鹅毛情中情。
箪食瓢饮一勺池,传语颂孔万国行。
华年深深慕老庄,蝶梦翩翩追魂灵。
滴水涌泉谈笑事,人生无意逐输赢!
[ 韩陈其《韩陈其诗歌集》,作家出版社2020年版,第373页。]
《礼记·学记》讲:“建国君民,教育为先。”中国人敬“天地君亲师”,此诗表现亦师亦友的师生之情,就是中国人尊师重道文化的外现。《论语·季氏第十六》:“远人不服,则修文德以来之”,中华文化自古重视教化、协和万邦。从诗意来看,这首诗投赠对象,应该是去赞比亚孔子学院传播中华文化的老师。“箪食瓢饮”出自《论语·雍也》:“一箪食,一瓢饮,在陋巷,人不堪其忧,回也不改其乐。贤哉回也!”“蝶梦”出自《庄子·齐物论》:“昔者庄周梦为胡蝶,栩栩然胡蝶也,自喻适志与!不知周也。俄然觉,则蘧蘧然周也。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,胡蝶之梦为周与?周与胡蝶,则必有分矣。此之谓物化。”“涌泉”为佛教常用术语。《法华玄义》八曰:“三含涌泉者,从譬为名也。佛以四悉檀说法,文义无尽,法流不绝。”“滴水涌泉”为报恩之意,善因善果、知恩报恩,也是佛教常有的思维逻辑模式。诗歌结句“人生无意逐输赢”,放下名绳利索,解黏去缚、任运逍遥的人生态度,也是佛禅老庄所共有。要之,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以儒、释、道三家为主干,韩教授一首诗,囊括了儒、释、道三家的典故,涵容了“三教”思想,可见其深厚博大的文化底蕴。
二、文学地图的广阔
著名学者杨义先生指出:“文学地理学的学术方法,如今已经逐渐成为古今文学研究的当家重头戏之一。它开拓了地方的、民间的和民族的大量资源,与书面文献构成广泛的对话关系,从而使我们的文学研究敞开了新的知识视境和思想维度,激活了许多看似冷冰冰的材料所蕴含的生命活力。”[ 杨义《文学地理学的信条:使文学连通“地气”》 ,《江苏师范大学学报》2013年第2期。]杨义先生曾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和民族文学研究所的所长,高屋建瓴,还曾提出过“重绘中国文学地图”的主张。而读韩教授的诗歌,一个很直观的感受是他的诗作深得“江山之助”,绘制了一张阔大的文学地图。
翻阅《韩陈其诗集》,仅看目录,便有《新疆天歌》《峨眉云游》《京华云歌》《星云昆仑》《北极云思》《纽约五二〇》《玩水西洋》《天山书郎》《秦淮梦远》《忘情北固》《东瀛胜境》《古樱上野》《珞珈樱歌》等等。笔下涉及的地点不仅有中国,还有美国、日本,也许还有别的国家。中国幅员辽阔,韩先生是镇江人,在南京求学,在徐州、北京等地工作过,他笔触所及,有首都的庄严气象,有西域的戈壁沙漠,有秦淮河的旖旎风光,也有武汉大学珞珈山樱花的“花开花谢花从容”。我们讲中国文学史的时候,常说苏东坡一生走遍了大半个中国,每到一处,便吟诗填词,“一蓑烟雨任平生”。比之古人,今天的交通、通讯条件更为优越,韩教授展现的文学地图更加的宏阔,将诗笔延展到了国外,自是绘制了一张超迈古人的文学地图。而在韩教授的笔下,出现最多的,应该是他的家乡镇江。镇江的北固山、西津渡、金山,在韩先生的笔下络绎奔会,享誉世界的大文学家、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赛珍珠先生,韩教授亲切地喊她“乡人”[ 参见韩陈其《双调花非花·祭拜乡人赛珍珠》,见韩陈其《韩陈其诗歌集》,作家出版社2020年版,第355页。]。镇江是历史文化名城,烟云过往,引人追思。韩教授也在诗中写到:“六朝风云羊狠石,千古江山北固楼。”[ 韩陈其《狠石梦游》,见韩陈其《韩陈其诗歌集》,作家出版社2020年版,第166页。]笔者以为,作者写家乡,最亲切的莫过于《锅盖面》:“送客一碗锅盖面,齿颊尽日留芳馨。”[ 韩陈其《韩陈其诗歌集》,作家出版社2020年版,第210页。]对市井小吃的书写,对市民生活的关注,使得文学作品有了温度,有了热度。
著名汉学家、哈佛大学宇文所安先生说过:“在关于这座城市的一系列的诗歌中,我们发现了一个无法避免的事实:照片与电影的时代之前,一个地方主要是通过文本以它们程式化的意象而被知晓、被记住并成为值得追忆的。”[ 宇文所安《地:金陵怀古》,见乐黛云、陈珏编选《北美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名家十年文选》,江苏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,第139页。]虽然今天有了照片和电影,但是优秀的诗歌作品依旧有利于城市记忆的唤醒,城市文化的彰显,城市形象的树立。这样看来,韩教授的诗歌,对其笔下城市,尤其是镇江的文化旅游,有所助益。
三、新形式的探索
2021年初,国学大师叶嘉莹先生荣膺“感动中国”年度人物,她最推重感恩的老师是顾随先生。顾先生是教授、学者,同时也是诗人。1935年,顾随《积木词》成卷,有自题卷尾诗,其六云:“人间是今还是古,我词非古亦非今。短长何用付公论,得失从来关寸心。”“我词非古亦非今”,彰显了顾先生的自信、气度与文学史认识。其实今天人作诗,何必拘泥于是古体诗还是新诗呢?“江山代有才人出”,有文采、有创造力的诗人,自应探索新的诗歌形式,书写新的诗歌内容。韩教授的诗歌创新,集中表现在创造了“宽骚体”的诗歌形式。对于宽骚体,他如是定义:
宽骚体,也可以说成韩氏宽骚律,这是汉语新诗歌的形式格律。就汉语诗歌而言,其长度在理论上应该可以是无限的,而其宽度往往是有限的,《诗经》的四言,《楚辞》的六言,律绝的五言七言,仅此而已。韩诗宽骚体,一般为九言诗,最长为十四言诗,算是对汉语诗歌宽度的一种创吟极限的尝试。[ 韩陈其《韩诗三百首:言意象观照中的原创中国汉语诗歌》,江苏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,第317页。]
由于是“宽体”,窃以为,这种诗体的优长是能更淋漓尽致地表达感情。比如《大观园漫思谣》,据作者说:“此诗为十四言体诗,算是对汉语诗歌宽度的一种创吟极限的尝试。”[ 韩陈其《韩陈其诗歌集》,作家出版社2020年版,第39页。]我们知道,《红楼梦》囊括甚广,周汝昌先生等学者认为其集中华文化之大成。韩先生如是写来,能够更好地表现其中悲悲喜喜的爱情,真真幻幻的哲思,甚至红学史评家的“指指点点”,大观园游客的“红红火火”。清人李重华《贞一斋诗说·诗谈杂录》言:“业师问余:唐人作诗何取于双声叠韵,能指出妙处否?余曰:以某所见,叠韵如两玉相扣,取其铿锵;双声如贯珠相联,取其婉转。”叠字集双声、叠韵于一身,能很好地增强诗歌语言的音乐性,使其清朗悦耳。韩教授此诗每句都以AABB式的叠字开篇,自然具有音声之美。这种美感形式,可能还受到了民间曲艺文学的影响,通俗晓畅、朗朗上口。韩诗中宽体诗数量不少,如《天台嬴虹》共10句诗,每一句的开头都是“今山何山兮天台谁秀”[ 韩陈其《韩陈其诗歌集》,作家出版社2020年版,第4页。],《新疆天歌》共15句,每一句都以“登*天山兮”开篇,*处,是每句都改换一次动词。[ 韩陈其《韩陈其诗歌集》,作家出版社2020年版,第1页。]这样的结构形式,回环反复、重章叠沓,将诗歌的音乐之美发挥到极致。
当代诗家有云:“如果我们的文言诗不能说出我们是谁,我们居住在哪里,我们生活在一个怎样的世界中并如何真切地体验着这些情境,那么任何经营都无意义。”[ 嘘堂《时语入诗小议》,“衡门之下”微信公众号。]韩教授以古韵诗词表现着当代人的生活,如诗中提到“微信”“文革”“猛男”“迪厅”这些现当代的词汇,可以说是“旧瓶”装了“新酒”。对于“新冠”疫情,门市店被网店冲击,课外辅导机构的泛滥等当下话题,韩先生也以诗歌的形式表现出知识分子的社会责任、人文关怀。
此外,韩先生《扇之秋》诗句结构排布成了菱形。[ 参见韩陈其《韩陈其诗歌集》,作家出版社2020年版,第417页。]笔者读过“宝塔诗”,所谓“宝塔诗”即从一字句的塔尖开始,向下逐层增加字数,一般至七字句的塔底终止,如此排列下来,构成一个等腰三角形。而此诗是“宝塔诗”的延展翻倍,如同加了个“宝塔”的水中倒影,颇有新意。韩诗《古诗杂拌》是将唐人王之涣《登鹳雀楼》和唐代无名氏《五言诗》“君生我未生”这两首诗你一句,我一句剪接在了一起。[ 参见韩陈其《韩陈其诗歌集》,作家出版社2020年版,第77页。]古人就有集句诗的传统,要在无斧凿之气,意义又能自相贯通。韩教授的尝试,又是一种新的集句“玩法”,新的排列组合,充分调动古典诗歌、中国汉语的活力。
宋代大理学家邵雍诗云:“胸中风雨吼,笔下龙蛇走。”韩陈其先生是致力于语言学研究的专家学者,其沉潜于汉字“言”“意”“象”之间四十余载,自是笔下气象万千、龙飞蛇走。笔者拜读之后,略谈了几点拓新之处,算是个札记吧。卑之无甚高论,见笑于方家!
刘嘉伟(1982-),哈尔滨人,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。江苏社科优青,江苏省“333人才工程”培养对象,江苏省“青蓝工程”中青年带头人。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的教学与研究工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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